「銀葉板根」是恆春半島有名的海岸植物,其實它真正的名字叫「銀葉樹」。幾個月前看見我蒐集種子的同事拿了奇怪的種子來給我,說是東勢高工校區內撿的。圓卵形果實、質地堅硬、沿著背脊上還有到像劍龍一樣的凸起。查了好久才揭曉謎底,原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銀葉樹。

同事把銀葉子鑽洞,串上鑰匙圈當吊飾。結果,有小朋友見了說他家附近也有這種果子。第二天,真撿來一袋銀葉子,上頭猶沾滿黃土,可見這並非在觀光地區費心撿來,而是真如孩子所說...真有其樹。
可是,銀葉樹的生態模式與棋盤腳、水黃皮之類相仿,堅硬外殼用來抵禦漂洋過海時海水的浸蝕,在遠方的沙灘發芽、定根。但豐原並不靠海,就算地殼隆起將豐原推向內陸這也是數以百萬年計。其次,印象中附近沒有行道樹是銀葉樹。所以,我特別把孩子找來追問:那樹是單獨一棵?是別人種的?答案肯定:「樹只有一棵,沒有人的,種子掉在地上隨便撿。」更加讓我好奇,為什麼銀葉樹會單獨出現如此陌生的異鄉?而且是山城呢?

仗著自己對社區的熟悉,雖然低年級小學生的口語表達不清,我自許「只需要接近到視線範圍內」,特殊的銀葉樹自然無所遁形。
第一次,我找到小朋友說的小路,卻陷入如迷宮般的阡陌。路的盡頭有賽車場,可是小朋的賽車場在屋子後面。環顧四週,每棵樹都那麼熟悉,雖然不見得全叫得出名字,但...至少都能清楚「絕非銀葉樹」。我默默記下地形地物,回頭找孩子比對。
第二次再探,孩子報路的語彙常喜歡用「直直走直直走,在有一個桶子的地方向右轉。然後就會一條小河,小河那邊有一個水池。然後水池旁邊有一條小路,小路一直走到沒路,就有叉路。你向左轉,踏出第一步的時候停住不要動,然後抬頭看,那棵樹就在那裡。」他說得生動,我再到現場還是一樣模糊。首先,多寬的算「小河」?以小朋友的步幅?還是我的?他說跳不過去的小河,在我眼中是條足以溺斃成人的圳溝。水池?現場就有三個,一般大、同樣深,至少沒有「潦進去」前看起來一樣。所以這次我學乖了,拿起相機環景拍一圈...心想,如此一來除非我站的地方錯得離譜,否則他至少可以進一步指認。

第二天清早就迫不及待地找他,把照片秀上螢幕,他的笑容立即浮現,且笑開了。
「這裡你熟嗎?」
她點點頭「很熟!」
接著他挑中一張照片「就從這裡進去,會有一條小路,在那裡有水池,直直走直直走,在有一個桶子....。」她又將昨天相同的橋段重複一次。可是,他指的地方從菜圃小寮邊進去,我發現水池啊,水池都在相反方向。菜圃小寮後面有密到不行的林子,而且...那顯然通到一片老厝的屋後,昨天我就在老厝的屋前躊躇半天,怕被當賊。這下子從後門鑽進去,那真跳到黃河也洗不清。腦海裡浮現水果日報精美的圖案,還寫斗大「學校老師闖空門,被扭送警局...」。其實,每逢傍晚下班後就出現,我早已成為路邊廟公,菜圃老嫗注目的焦點了。
傍晚,辦公室提前淨空,我無聊到決定再硬著頭皮試一次。且採取「直搗黃龍」的方式進行,就往孩子說的林子走過去。

遠遠的菜圃多了一位紅衣歐吉桑正在澆水,前兩天原本平整只有雜草的田地也多出一畦小苗。看不出種什麼,應該是他今天的工作成果。我從他微胖的身後繞行,猜測他可能是地主,若是不打聲招呼就「飄」過去,肯定被當作賊,說不定棍棒、鋤頭齊飛。我小心翼翼地迂迴,試圖在他的勢力範圍邊緣曖昧前進,希望拋出輕微威脅,他又不覺得受到冒犯,且開口詢問我的來意作為開場。
終於,他冷冷地察看唏唏嗦嗦的腳步聲,我趕緊點點頭。
「你麥做啥?」好極了,如劇本安排好的開場。
「是按ㄋㄟ!有一個小朋友告訴我這裡有一棵特殊的樹,我想來找找看。」
「一個小朋友?」他狐疑地反詰。
慘了,他一定認為眼前揹著黑色背包的年輕人在瞎掰,心理也許正在打量「哪來癟腳的詐騙集團。」
我連忙一反平時低調行事,忙著開始自己洩漏身分,這一招最管用了。無論是老農夫、大樓管理員,或是在路邊哀求警察大人,只要說「我是老師」。老農夫會馬上笑起來談孫子、談小孩;大樓管理員會拿起話筒位我們連絡住戶;而警察大人及使業績壓力沉重,也會挑個「牌照污損」這種無關痛癢且便宜的理由來開紅單,臨放行前還再奉送一句:「老師!要為國珍重啦!」
「我是$#%e國小的老師啦!因為這附近有一個低年級學生告訴我,這裡有一棵銀葉樹...一種會結很硬的、土黃色的果實的樹,種子差不多這麼大。」我趕緊伸出大拇指筆劃一下,也許歐吉桑一天到晚在這田裡游走,可能曾經見過。
「銀啥米樹?」
「銀葉樹!」我用台語復誦一次。
忽然,我彷彿看到他嘴角上揚...「銀葉板根?嘿哇種也啦!」
心中一驚,莫非三顧茅廬的精神感動天,怎有這麼巧的事?他把水管一轉,洗乾淨手上的泥巴。「來!我帶你去看!」

話聲稍歇,他就往小女生在照片上指的樹林鑽去。跟在身後,我們真得發現第四座水池。沿著池岸小路,不過四、五米遠就到了丁字路口。一樣寬的小路橫陳,一頭通往昨天探勘過卻徒勞無功的小樹林;另一頭果然連著老宅邸的後門。幸好我沒有絲闖進來,否則誤會可大了。在丁字路口,他忽然停下來、轉身90度、向左、向頭上指去「就是這棵,我從墾丁帶回來的,花有點謝了。」若不是要維護一點小老師的尊嚴,我真想哈哈大笑、趴下來親吻泥土。好機伶的小妮子,他竟然把日常生活的視覺感受如此真實地描述出來,要是好好調教,他絕對會是個作文敘述的高手啊!只是成人和小朋友溝通落差也實在如鴻溝般,難怪她們要說「代溝」。
歐吉桑接著熱情地說:「我孫女前幾天才撿一大袋果子去學校而已...。」
哇哩咧!小妮子竟把自家田裡種的樹當做無主的...她鉅細靡遺地描述這片田野,卻不知道直接了當地告訴我:「這是我阿公種的!」


歐吉桑熱心地介紹,還告訴我:他今年預備培育幼苗。他急忙轉身進屋子去,不一會兒端了一盆紅色塑膠盆裝著已經去殼的銀葉樹果仁,盆底像小學生重豆子那樣,用浸濕的衛生紙平鋪著等待發芽。她老婆也連忙跟著出來打招呼:「老師呀!」一邊打招呼,一邊連珠炮地開始講述歷史,談樹、談南台灣家鄉、談小孩、談老師、談附近的空難現場。稍後,接著兩夫妻自顧地又開始爭論果仁的芽眼在哪裡。
歐吉桑說銀葉樹生長迅速,所以他沒年都必須修去大量的枝葉,免得旁邊更受左鄰右舍歡迎的玉蘭花被遮蔽而無法開花。歐吉桑、歐巴桑熱心地解說,還忙著幫我扶住生鏽的豬籠,讓我爬上去拍攝銀葉樹的小花。漸漸...興奮退去,樹林裡的蚊子也蜂湧上來,心裡想著拍完照該如何道謝離開...猛然,歐吉桑就像剛剛打開熱情的水龍頭一樣,轉過身去急急忙忙往田裡走去,我以為他又要秀什麼寶貝給我看,才準備要跟上...他卻頭也沒回說:「你慢慢看嘿!」就又走回田裡、拾起水管回到他剛剛的工作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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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davidw6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6) 人氣(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