標題寫「婦人之仁」,但我真的沒有性別歧視的意思,只是引用的古人的說法而已。因為小偉問了「鬼話」的問題,讓我想起幾年前的往事,有時候回頭看過去不禁為自己捏把冷汗。只能說是運氣好吧,年輕氣盛曾經不信邪地賭了許多事,萬一...其實只要有一個「萬一」,事情立刻一發不可收拾。事情也是發生在「鬼話」同一個警衛先生身上,我覺得就在一線之上遊走。

警衛的待遇微薄,幾年前景氣好實在找不到人,願意屈就的年輕人實在令人擔憂,不太敢委以防衛整著學校的重責大任,唯恐有一天清晨就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、電腦教室欲哭無淚。所以警衛出缺,通常會向里長、家長會長徵詢社區有沒有適當的人選,起碼地方上的人可靠過循著報紙求職欄來的吧。不過也因為這樣,人選老一點、條件差一點也必須勉強將就著用,不能挑三揀四。

這位歐吉桑已經來應徵的時候已經高齡70了,但腦袋清楚,對所交待的事均能舉一反三,有時候沒想到的事反到由他們提醒。在學校任職幾年,另一位警衛來來去去換過不少人,就只有他受到同事們肯定。據說,他是白色恐怖的受害者,早年就讀台中一中,因為大陸淪陷前同學寫信邀他赴「內地」唸書,後來同學因案鋃鐺入獄而他受牽連也深陷囹圄。在當時很多人為了脫罪、卸責,會互咬,將所有可能、不可能的事都當作線報以祈求特務機關從輕發落,所以他被汙指為匪諜。
曾經有個笑話,某甲被抓進黑牢判刑13年,牢友乙問他:「你犯什麼罪?」某甲回答說:「我沒有罪,我是被冤旺的。」乙看看他,狐疑的回答:「不可能,沒犯罪的是判5年,你判了13年一定有罪。」
就這樣警衛老先生被關在台中監獄12年,十幾歲的年輕人青春歲月就虛擲在黑牢裡。在那個年代裡進過監獄,尤其是政治犯,別說前途光是找個工作餬口都相當困難。他說自己「失志了」,終其一生陰影始終揮之不去,直到流落到學校來當警衛。我常常看他坐在警衛室就拿著信紙東寫西寫,特別在後來解嚴、臺灣開始民主選舉、平反政治犯的那段熱潮之中。他寫了好多「請願信」,據說寄到監察院去了,平反了沒有到是一直沒有聽說。
他也因為這樣的人生經歷,凡是變得不計較,要他看著大門他就老老實實地盯著;要他幫忙澆花,他也一絲不苟地將花木照顧得扶疏。

在「鬼話」事件發生多年之後,他罹癌了。我記得他在警衛室跟我說這個消息,佈滿皺紋、帶著微笑的臉說:經過人生的大風大浪,看開了。只是他兒子在大陸、女兒出嫁了,和老婆就靠這微薄的薪水度日子,他也不想向兒子、女兒伸手,央求我留住他這份工作。能說什麼呢?尤其在他說會將治療的時程與執勤時間錯開,絕不耽誤工作之後。當時我心軟了,坦白地對他說唯一的要求請他「撐不下去」的時候一定要老實告訴我,且自己請辭,別讓我難做人又耽誤工作。

我永遠記得他「過去」前的那幾天與震撼的「最後一夜」。其實他身體狀況已經很不好了,實在不忍心讓一個老人家繼續在這裡硬撐,最主要他漸漸得也無法勝任了。湊巧,此時縣政府分發了替代役駐衛警,我就安排役男與他共同執勤,只要他上班的時候役男就管制休假,為學校安全多安排一道保險。但是管理役男哪有這麼容易,花花世界就在一牆之隔,況且夜裡學校沒有管理人員,出去吃晚飯吃著吃著就不假外宿了。雖然大男孩一個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,我還是關心他的安危,深怕他出了意外。收假查勤、夜間就寢查勤,不時打電話到學校「問候」他。那時候那些役男大概覺得我很「機車」,怎知其實我也不願意扛這麼重的責任呢。
那一天,我連撥了好幾通電話都沒人接,役男不在?但老先生呢?會不會出了事了?心念一轉決定到學校一探究竟,臨出發前想:「找個伴壯膽」,萬一真得有事也可以幫忙,於是打電話約事務組長在學校見面。摩托車騎到辦公室前面,大燈照了許久都沒見到有人出來查看,心裡就老大不高興:「阿兵哥又落跑了!」,同時也開始憂心:「老先生沒事吧?」隔著警衛室的玻璃小心翼翼地敲著,連輕呼幾聲:「歐吉桑!」怕嚇著半夢半醒的狀態他,那可就不好了,可是還是沒有人應門。不一會兒組長也來了,兩個人一起叫門,並且像是獸欄裡的野獸般就在窗戶外面晃過來晃過去,辦公室裡頭日光燈亮恍恍,監視器的螢幕照出我們兩個狐疑的身影,但就是看不見來人應門。就在想辦法且拼命狂call阿兵哥的同時,發現警衛先生無精打采、靜悄悄地由另一頭打開門。立時我衝進辦公室找替代役警衛的蹤影,當然是沒有?而警衛先生一臉倦容,說他因為「睡熟了」所以沒聽見叫門聲,當七十歲的老先生跟你說「他睡熟了」有誰能相信?我心裡明白「他的身體在發出警訊」了,當下第一個念頭是「該下決定了」。不過,因為夜深了,所以等替代役警衛回到學校,我決定等第二天一上班就處理完一切。

第二天,也是警衛先生上班的最後一天,我想我們都不能再欺騙自己,即使在如何不忍心,問題早已不是我們能夠掌握。我告訴他「就上班到月中,但薪水會發到月底」。他的落寞可想而知,但又能如何?也只能點點頭接受。美其名要他回去好好養病,但彼此心裡都明白。

三天後,老先生沒有來交班。將下班的另一位警衛先生來反應,我心底七上八下「該不會在上班途中出事了吧?」抓起話筒就撥電話到他家,接電話的是他老婆,她靜靜地說:「他回去了。」我震驚得不知該如何接話...怎麼這麼快?原來三天前下班後他的意識就不清楚了,小麵包車一路開到三義,「找不到路回家」,直到路人幫他報警,警察才將他送回遠在臺中縣另一頭的家中。回家後就過世了,同事們聞訊都驚愕不已,而我也反覆地檢討自己,是不是我這樣的決定讓他失望,喪失繼續生存的意志...這樣的問題,看來將不會有任何答案了。

這件事也改變了我,後來處理公務的態度在旁人的眼中變得有點「冷血」。我只是希望在可控制的範圍內讓相關的人都能接受,就像這件事,如果警衛先生在執勤的兩天中發生問題,在辦公室裡過世,相信對全校師生定是更加震撼,說不定連另外一位警衛先生都會因民間禁忌而辭職,家屬恐怕也不能接受學校的處理方式,那狀況必然脫序且一發不可收拾。經過這一次,我是幸運的,但下一次不見得如此,我寧可防範在未然,也才對得起自己與其他所有有關係的人吧。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davidw66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4) 人氣()